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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记 戊戌年似乎自古就是多事之秋，生灭之年。李敖、常宝华、师胜杰、单田芳，到前几日的李咏，再到金庸。于我而言，虽诸如单田芳先生的评书，也是童年的重要片段，但这些名字却远不如最后一个来得沉重。九十四岁高龄已属喜丧，生老病死更是自然规律，虽觉世事无常，但并无太多悲伤，更多的反倒是悲凉。因为每一个时代的远离，都觉得自己正在老去。 他的生平我所知并不甚多，但足够确定，一个能写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作家，他的心中，若非有大智慧，便是有大慈悲。而他笔下那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更是数代人无法割舍的青春与记忆。 幼时颇好书本，然而在那个物质匮缺贫穷苍白的年代，除了课本几乎无书可读。渐渐长大，对金庸的全部印象也只是来自83版的《射雕英雄传》。直到最为悠游的高三，每日在课堂上睡得死去活来，偶尔清醒的瞬间居然听到了历史老师讲解元末西域兴起的宗教时提及的《倚天屠龙记》。后来，又在同学们的辗转借阅中读到了第一本金庸小说，《碧血剑》。 上了大学之后，乡下丫头第一次见到了图书馆。没多久就把金庸全集借了回去，看得如醉如痴。阅读速度向来较快，整套书读下来也不过几天功夫，可是一遍之后却是一读再读。往后经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出来重温。 很多人写过它。孔庆东用文学理论来分析它，六神磊磊借社会热点来解读它。不单是武学，从文学到历史，从周易到佛理，似乎从哪个角度，都可以扬扬洒洒高谈阔论一番，因为它涵盖的领域实在太广。 我就这样默默地爱了它那么多年，却未曾为它写过只言片语。 年少时读金庸，读的是情怀；如今再读金庸，读的却是人生。 斯人已逝的今天，无意讲家国大义，不想辩恩怨纷争，只想写一写我的眼中，他的笔下，那个一箫一剑一弦一歌的江湖，那个策马天涯诗酒风流的江湖，那个一花一叶一蔬一饭的人间，那个放马牧羊炊烟篝火的人间。 拍摄于 .10.31 PS：金庸小说有旧版，新版，新新版之分，其中人物出处结局稍有不同，本文只论新版。 又PS：正值某次封闭培训，消息有些延迟，文字只能手写，数日课余才整理完毕。 2 琴棋书画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意蕴绵长，很多固定搭配的词句已经具有象征意义，就如“琴棋书画”。琴棋书画四艺向来并称，被文人墨客推崇为修身必备的才技，即文人四友，又称雅人四好。正如《红楼梦》将琴棋书画四字分别嵌入四大丫环的名字中，在金庸小说里，让人一目了然的似乎就是杭州梅庄负责看守任我行的江南四友了。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四人对音律、棋艺、书法、绘画各自成痴，比起抱琴、司棋、侍书、入画的直白，更有意韵，更觉风雅。 说起音律，在金庸多部作品中均有展现，尤其是在《笑傲江湖》中融会贯通，串起了整部小说的脉络，就连书名都来源于衡山派高手刘正风与魔教长老曲洋的一首琴箫合奏曲。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出场时是一首苍凉呜咽的《潇湘夜雨》；任盈盈与令狐冲初次相遇时，以一首“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的《清心普善咒》为他调息；相处月余再分别时，为他送行的琴曲已是一首婉转低诉藏着万千心事的《有所思》。而刘正风曲洋那一对高山流水的知己，重伤将死之际居然还在评论莫大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往而不复而音律重在哀而不伤。 金庸写琴，不乏阐述乐理，不乏描述琴音，更讲究的却是意境。苏轼曾有词曰，“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寥寥几笔，一幅临溪抚琴图已跃然纸上。与这意境可比拟的，当属《倚天屠龙记》中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山中抚琴的场面了。 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倚天屠龙记》 《空山鸟语》、《百鸟朝凤》，还有《书剑恩仇录》中所奏《平沙落雁》，这些中国古琴名曲就这样在金庸虎啸龙吟的江湖里清越激荡，袅袅回响。 金庸小说中琴箫合奏笔墨最多，这两种乐器无疑是最佳搭档。说到箫，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桃花岛主的那首《碧海潮生曲》了。到了黄药师这样的绝世高人手里，箫声既是音律，又是武器，杀人于无形。在《射雕英雄传》中，他用箫声与欧阳锋比拼内力，考验欧阳克与郭靖谁更适合做女婿；在《神雕侠侣》中，更是凭一支曲子吓走杀人不眨眼的李莫愁。吹箫一样讲究意境，正如《神雕侠侣》中他口中洞庭赏月一节，可以想像画面中闲云野鹤般的青衣侠客，泛舟秋水之上，月色无边，箫声悠远。这管玉箫，也只有潇洒隐逸如黄岛主配得上了。 再说棋。如果说武功招数是硬碰硬的比拼和厮杀，是“武试”，那么博弈，则是以“文试”斗智斗勇。棋盘之上，黑白纵横，是另一个兵不血刃的江湖。《天龙八部》无疑是金庸小说中对棋用墨最多的作品。一局“珍珑”为难了天下多少青年才俊，患得患失者丢盔卸甲，自断臂膀后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忽见虚竹伸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缚脚，顾此失彼。——《天龙八部》 《笑傲江湖》中更是借向问天之口提及了众多著名棋局。“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金庸先生涉猎之广可见一斑。 最后是书画。中国古代文人主张“书画同源、书画并举”，金庸小说中秃笔翁与丹青生自然痴迷到句句不离书画，黄蓉家学渊源，点评起书画作品时也是有板有眼。借用黄蓉与郭靖划船太湖时所见：“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水墨山水画一般。”金庸先生如一个丹青妙手，力透纸背，将墨迹氤氲的中国传统书画一一定格在金戈铁马的江湖里。 3 诗词歌赋 与旧式武侠小说重武轻文不同，翻开金庸小说，不仅仅有忠肝义胆的江湖侠气，更有浓浓的书卷文气扑面而来，两者居然毫不违和。 金庸先生古典文学修养造诣深厚，他的笔下，诗词歌赋无不信手拈来，一首诗，一阙词，便勾勒出了那个快意恩仇的侠义江湖，更完美展现了中国古典诗词在武侠小说中的艺术魅力。而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亦狂亦侠亦温文，”一手执青霜，一手握长卷，或轻吟浅唱，或身影腾挪，或刀光剑影，或舞文弄墨，早已分不清是文人还是侠客。 金庸对古典诗词的引用多为点睛之笔，《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自成系列的两部小说更是均以诗词开场。“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射雕》卷首便是南宋诗人戴复古这首《淮村兵后》，江淮一代在金兵侵略后残破凋敝的村庄景象跃然纸上，兵灾连年，生民流离，谁还知桃花故井处曾有人家？整部小说家国情怀的基调就此定下。 再看《神雕侠侣》第一回的开头，则引用了欧阳修的两首《蝶恋花》词。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神雕侠侣》 春岸折柳，秋湖采莲，江南依旧一派平和宁静天真烂漫图景，却不知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再较之小说最后，蒙古进犯生灵涂炭，群雄助郭靖苦守襄阳，田园须臾变烽烟，让人更觉怆然。 除写景之外，金庸引用的古典诗词中，或伤情，或抒怀，有些还暗含了人物的生平际遇，不一而足。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这首瑛姑和老顽童的定情之作出自宋词，在83版的电视剧中出镜率极高。先有深宫冷落，后又所托非人，再加上幼子夭折，可怜未老头先白，一个女子漫长的寂寞与等待呼之欲出。 “问世间，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元好问在这首雁丘词的序言里交代过写作背景：在去并州的途中，有人抓了两只大雁，捕杀了一只，另一只虽然逃脱了罗网，但是悲鸣而不离开，竟然自己以头撞地而死。作者有感于大雁深情，把大雁买下来，并把它们葬到一起，是为雁丘。《神雕侠侣》中，也是李莫愁最常吟唱的词曲。赤练仙子冷酷狠决的表相之下，也无非是个痴心错付画地为牢的可怜女子。 《诗经》在金庸小说里也频繁登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当程英再逢杨过，一个个揉皱的纸团已承载不动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然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莫愁寻踪而至料定难保性命时，她想到一生孤苦却能死在杨过身边已是别无所求，竟选择了颇有欣喜恭贺之意的《周南.桃夭》。 人人只道相思苦，万般柔情只能寄托在诗词歌赋中，从此江湖的传说中不止有英雄气短，更有儿女情长。然而，当鱼沉雁杳，再看茫茫天涯，方知世间更苦的还有离别。 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拍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射雕英雄传》 一路从桃花岛追寻负气出走的女儿，听信谎言以为爱女已经溺亡，老父以曹植一首《行女哀辞》悼亡——此为死别。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书剑恩仇录》中，金庸将北京陶然亭香冢碑文借陈家洛之口题词，以祭奠香香公主——此亦为死别。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神雕侠侣》 《神雕》末回，华山论剑之后，杨过告别群雄，经此一别，郭襄踏遍大江南北终其一生再也未能再见——此为生离。说到此处，这首李白的《秋风词》杨齐贤题解曰：“古无此体，自太白始。”只不过在写秋夜，只不过在说别离，虽然没有“唯有泪千行”、“无语凝噎”般显而易见的伤怀，可竟能从中读出永别和绝望。从此以为它是伤别的压卷之作，没有之一。 既说金庸古典文学修养深厚，不单在于用，还在于写。而《天龙八部》中，他的写作技巧更加娴熟，原创章回体诗词更是将才情发挥到极致。小说中每回的回目连起来，就是五阙词，且皆有对应的人物情节。“青衫磊落险峰行”的段誉，在姑苏燕子坞初会王语嫣，情根深种，“向来痴，从此醉”；“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此等豪气干云的场面自然是为萧峰铺设，而小和尚虚竹“且自逍遥没谁管”，“糊涂醉，情长计短”，却在阴差阳错中练就了神功，收获了爱情。 《倚天屠龙记》亦是如此。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倚天》的回目自成一体，一韵到底，似诗非诗，似词非词，非但高度契合了本章故事，且别有韵味，读起来朗朗上口。 诗词歌赋本就写实，雅俗共赏，高于生活又源于生活。所以，金庸的小说里有满腹经纶如朱子柳论诗，也有小丫环阿碧在太湖水上手摇双桨划水而来的清歌一曲。 宋人云，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金庸小说中的众多诗词歌赋因为小说的广泛传播深入人心，无意中起到了文学普及的作用，诗歌传唱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吧。 4 人名武功 金庸先生的文学造诣自然毋庸置疑，但一直觉得最体现功底的，其实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一个个读来唇齿生香的名字。美感韵味之余，又大有深意，如曹公一般草灰蛇线伏笔千里。 且听那些女子。钟灵毓秀、婉如清扬、晓露芙蕖、澧兰沅芷、语笑嫣然、气若幽兰……对应的钟灵、木婉清、纪晓芙、李沅芷、王语嫣、苗若兰，无不让人仅从字面上就觉惊艳，更何况名如其人，风姿立现。 更有些名字，直接预示了人物的生平际遇，甚至结局。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书剑恩仇录》中李沅芷便是这般苦恋金笛秀才余鱼同；《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阿朱阿紫这对同胞姐妹的性格、品质可见一斑；终得白首的任盈盈与令狐冲，来自《道德经》“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果然天长地久。 有的从医书而来，《黄帝内经》上半部《灵枢》后半部《素问》，《飞狐外传》中便有医女名为程灵素；有的因历史之变，为了牢记靖康之耻，便有了郭靖和杨康；有的自哲学转化，春秋为时间，星河为空间，均是无涯，丁春秋与苏星河的师父名号便为“无涯子”。 最为精彩的仍属《射雕英雄传》中的“五绝”，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东为木，色青；南为火，色赤；中央为土，色黄；西为金，色白；北为水，色黑。五大高手既各霸一方，也就分别与五行中的一行、五色中的一色相对应。 东邪——书中写黄药师初次出场，“身穿青色布袍”，生活在桃花岛，处处有“木”。西毒——锋为金，欧阳锋擅长的乐器铁筝，也是金，长居‘白驼山’，他本人、侄儿、部属皆作白衣。南帝——以一灯传诸灯，灯与火向来一体。北丐——七公“洪”之一姓，水也有所体现。中神通——王重阳为道教大宗师，道士用黄冠束发，因此被称作“黄冠”。五大高手中他辞世最早，由其师弟周伯通递补为“中顽童”，而“周”中，独不缺“土”。 五行相克的理论也穿插其中。洪七公曾对黄蓉说过“南火克西金，一灯大师又是欧阳锋克星”之语，王重阳诈死最终用一阳指破了欧阳锋的蛤蟆功。中土克北水，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不敌王重阳的先天功。整本小说里五绝的关系微妙变幻，简直是一个五行生克制化的大轮回。 书中类似的取名方法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又玩了一次，明教五行旗中，厚土旗掌旗使颜垣代表中央属土，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代表东方属木，洪水旗掌旗使唐洋代表北方属水，锐金旗掌旗使庄铮代表西方属金，烈火旗掌旗使辛燃代表南方属火，一一契合。 除了真实姓名，江湖人物多有绰号，这些绰号的由来也是大有深意。赤练为蛇蝎，仙子为美人，心狠手辣，美貌无双，“赤练仙子”作为李莫愁的外号再合适不过；“金笛秀才”，金笛是他的乐器又是他兵器，秀才是他的身份又是他的气质；南帝出家，带了四位徒弟，原都是朝中将相，各司其职，随师出家之后，分别做渔、樵、耕、读，各主其业；郭靖为杨过取名，字改之，要他以其父为鉴“过则改之”，这愿望也确实成真，杨过历经磨练，数次几乎误入歧途，但总能拨乱反正，最终成长为人人敬仰的神雕侠。 名字讲究，武功路数更讲究，而且往往包含着很多特殊的含义，暗喻着不同人物的性格、背景、派系，甚至命运。且看金庸小说中为人熟知的几个人物擅长的武功。陈家洛的看家本领是“百花错拳”，一个“错”字何尝不是暗喻这位红花会总舵主多疑又轻信的性格，错怪了霍青桐，错失了香香公主，错信了乾隆皇帝，一步错，步步错。降龙十八掌号称天下第一刚猛掌法，洪七公、郭靖、萧峰一脉相承，俱是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段誉翩翩佳公子，本不会武功，机缘巧合学到“凌波微步”，遇到强敌逃跑时也不见半丝狼狈，符合大理镇南王世子的气度。张无忌最擅长的“乾坤大挪移”，他的感情也同样在殷离、小昭、周芷若、赵敏四美中权衡纠结，辗转挪移。谁说武功就不是人生。 很多武功还与门派特色相关。少林有达摩剑法，武当便有武当长拳；峨嵋有金顶九式，丐帮便有打狗棒法；全真教有天罡北斗阵，桃花岛便有兰花拂穴手。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黄药师的“落英神剑”、“碧海掌”也都从桃花岛上这副对联而来，不仅威力巨大，而且姿态优雅。这个男人真是个宝藏。 武功皆有招式，小说中并非全部提及。有些仍与门派相关，比如衡山派有招式名为天柱云气；泰山派也有招式名为岱宗几何。《降龙十八掌》的招式名称全部取自《周易》。另外，招式名称自成体系的，唯对两种武功实在印象深刻。 其一是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取自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神雕侠侣》 十六年生死茫茫的等待，风霜两鬓，江湖独行，想必只有杨过这种心境才能自创出这等武功，想得出这等招式。 其二是林朝英的《玉女素心剑法》。林朝英创建这套剑法时，设想的是与全真剑法双剑合璧，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她与王重阳互相爱慕，心意相通，招式名称自然更像是憧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浪迹天涯，花前月前，清饮小酌，抚琴按箫，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小园艺菊，茜窗夜话，柳荫联句，帘下梳妆，举案齐眉……名为招式，可哪里还有半点杀气？每一个简单的词语加起来，就是一对神仙眷侣的日常，窃以为这是金庸小说中最有意趣也是最有美感的部分。 5 宗教五行 金庸小说有着明显的中国传统文化印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外，周易八卦、阴阳五行、天文算数等在小说的刀光剑影中熠熠生辉；儒、释、道等各家的精髓融会贯通。 他的小说都有真实的历史背景，小说中自然就避免不了有着时代特征的文化宗教。而金庸本人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也有意运用了中国传统的宗教和哲学思维来思考和安排人物的命运。 中国古代多以儒教立国，“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几千年来读书人的轨迹梦想就是寒窗苦读，一朝成名，兼济天下，功成身退，青史留名。金庸也是读书人，在陈家洛、袁承志、令狐冲、杨过等人身上无一不体现了这种思想寄托。 关于儒家思想，金庸是一直在反思的，《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仅是为了汉人的江山反清，《碧血剑》中李岩对李自成失望至极不肯造反最终自杀，都还坚持着儒家狭隘的忠孝节义，直到了《神雕侠侣》末尾，才终于得出结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同时，他又是矛盾的，黄老邪便是一个集中体现。“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这首借黄蓉之口质问朱子柳打油诗确实让孟子无言自辩。他自称生平最恨封建礼教酸腐文人，但当欧阳锋杀掉一个宣扬忠臣孝子的文人，他却又称“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以全真教的名义频繁出现。中神通王重阳和天下第一绝学《九阴真经》都定位于道家，全真教的内功心法也被称为最为正宗。《天龙八部》中的逍遥派同样是道家的一个缩影，“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便是出自庄子的《逍遥游》。 再说佛教。金庸本人精于佛法，他的后期小说都明显得体现出悲天悯人的佛教意味。《天龙八部》的书名便出自佛经，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不期反得，因果轮回，处处暗含佛教禅机。从儒入道，从道入佛，也体现了金庸小说中宗教思想的渐变。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天龙八部》 从武功师承到性格际遇，与郭靖如此相似的萧峰，最后的结局却完全不同。他最终以一已之身换了两国休战，百姓安居，已完全超脱了传统儒家的忠孝节义和民族主义，反而更近于普度众生的佛学理念。在这之后，佛教在金庸小说中的地位更加尊崇，不仅天下武功源出少林，高手也尽出少林，绝顶高手都是大德高僧。不单塑造了少林扫地僧这样一个藏拙高手形象，从此无人超越，且袭千仞、金毛狮王谢逊、慕容博、萧远山、任盈盈等杀伐太重之人，都是经过佛法熏陶点化始得大彻大悟。 除了这些在中国古代占有一席之地的正统宗教，发源于波斯的明教在《天龙八部》和《倚天屠龙记》中也颇多提及。明教是本土化的摩尼教，教义是光明，教徒的志向是在行善去恶，拯救世人。 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之下，天鹰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厨工伕役，个个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倚天屠龙记》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时，这个场面极其震憾，无怪乎俞莲舟感叹，“不念自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此等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佛教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最后再说周易八卦、阴阳五行等各类杂学。这些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又神秘玄虚，金庸小说中的集大成者非黄药师莫属。 金庸对黄药师实在偏爱。不但一出场的形象便是“形象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而且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有很多技能是在她身上体现的。如与瑛姑算数，“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如随手布阵，几块大石便可难为了不可一世的金轮法王。连桃花岛的其他门人如陆乘风、程英等，虽然只学了皮毛，但足矣受益良多，推及黄药师，更觉得深不可测。尤其是《神雕侠侣》最后，群雄齐聚襄阳，为救被金轮法王挟持的郭襄，他更是布下二十八宿大阵，调兵遣将，阵法精妙，势不可当。每每看到此处，便觉得世间怎么会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放眼金庸全部小说人物，胸中丘壑无人能出其右。 6 山水景致 金庸笔下的江湖，不仅是一个抽象的象征符号，更对应着一个实际的地理疆域。北到天山，南到大理，西到波斯，东到渤海，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发生着波澜壮阔的故事。 山水景致中笔墨最多的自然是名山大川。比如华山。华山有东南西北中五峰环峙危立，高擎天空，远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故名华（花）山。金庸描绘的江湖中，华山的地位一直非常显赫。“射雕三部曲”更是把华山当作小说故事展开的大背景。《射雕英雄传》中，两次论剑都在华山绝顶。比如嵩山。嵩山常见于金庸小说，北依黄河，南临颖水，东西横卧，故有嵩山如卧之说。《笑傲江湖》有嵩山派，嵩山掌门左冷禅是金庸笔下五岳剑派的盟主。在《倚天屠龙记》中嵩山派更是六大门派之一。少林寺坐落于嵩山腹地少室山茂密丛林之中，故名“少林寺”。少林寺武功号称天下武学正宗，有天下武功出少林的说法。虚竹生在这里，萧峰幼时受业在这里，任盈盈曾在这里以身犯险救得令狐冲性命，谢逊也曾在这里倾听佛法教义暮鼓晨钟。 五岳之外，南到无量山，北到天山，以及峨嵋、武当等名山均有提及。终南山是全真教以及古墓派所在地，也是《神雕侠侣》故事发生最多的场景。而昆仑山，笔墨虽也不少，但明教光明顶指的显然不是黄山光明顶。 多年来一直在行走，每到一处，总喜欢寻觅那些隐秘的痕迹，好像离得越近，就越能碰触它的指纹。就像金庸小说，明知道故事都是虚构的，还是忍不住靠近和探寻。于是知道，有些地名是切实存在的，像风陵渡，像雁门关。有些地名则是世人为迎合小说后来命名的，像天龙洞，桃花岛。 金庸实在是起名字的绝顶高手，虚构的地名也都妙不可言。《倚天屠龙记》开场不久，谢逊、张翠山、殷素素三人便漂泊到冰火岛，从小说描写的地貌来看，高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是满目青绿和诸般奇花异树，岛心还有火山喷发，实属金庸先生的想象之作。黑木崖，三个字让人觉得既有些神秘又有些恐怖，在《笑傲江湖》中，恐怖而又神秘的日月神教便坐落在黑木崖这个地方。此外还有星宿海、绝情谷等等，不再赘言。 先生故去之后，曾有新闻，作为金庸小说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地名，襄阳城点亮烛光为先生送行。感动之余，第一个想法却是疑问，难道不是嘉兴？后来想通，出现次数并不等同笔墨，金庸笔下山水景致最美好最用心的，只有江南。 他写太湖，“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金庸少小离乡，对故乡山水满怀深情又记忆深刻。江南湖山烟云，烟波浩渺，非用情至深，笔下不能描绘万一。嘉兴南湖、烟雨楼，写来也是细致温情，故乡风物一一信手拈来，记忆中的江南跃然纸上。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桕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射雕英雄传》 乌桕是江南特有的树种，在南朝诗歌《西洲曲》中就有“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的句子。《射雕英雄传》开头，便是这样一幅萧索衰败的江南村庄景象，景象背后是南宋小朝廷民心离散、风雨飘摇。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天龙八部》 仍是江南。姑苏本就有园林底蕴，不止这“琴韵小筑”、“听香水榭”几个字堆砌得更为美妙，房舍园林也设计得精巧雅致。比起其他地名，感觉尤其用了心思。若是金戈铁马江湖厮杀倦了，谁都希望有这样一块静谧和美的所在可以停下小憩吧。 7 花木草植 侠客亦可是雅士，江湖与花木草植也并不绝缘。 世上万千花草，江湖中亦有万千花草，在金庸笔下各自芬芳。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里，花无处不在。 花可定情。 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愿便走。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今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书剑恩仇录》 ——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初次相遇，便舍身冒险为她摘下天山雪莲。此花堪比香香公主，明艳圣洁、仪态万方。 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射雕英雄传》 ——黄贤弟换回女装变成蓉儿，与郭靖相见。梅花堪比黄蓉，冰雪聪明、凌寒留香。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甚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城诀》 ——汉口菊花会上惊鸿一瞥，丁典对凌霜华已是情根深种。菊花堪比凌霜华，孤标傲世、淡然超脱。 此外还有，海棠花树下，马春花与福康安宿命般相遇；桃花灼灼的夜晚，陈玄风与梅超风私订终身；段正淳折下一朵曼陀萝花给阿萝，从此扰乱了她的下半生。金庸借花喻人，借花专情，不动声色间，已有暗香盈袖。 花可赏玩。 金庸小说中有两段专门对菊花和茶花的品评，分别借丁典和段誉之口，听来让人惊艳。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连城诀》 “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王夫人与段正淳分别之后，王夫人回到太湖，遍寻茶花名种栽种培养，建起曼陀山庄，从此爱茶花已至痴迷。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天龙八部》 茶花，又名玉茗、曼陀罗花。段誉误闯曼陀山庄，说起茶花如数家珍。小说中茶花笔墨最多，点评也最为精彩。 花草可以杀人。七心海棠出自《飞狐外传》，是程灵素姑娘培育的一种剧毒植物，据说其根茎花叶，俱是剧毒无比，有效成分无色无味，即使是一等一的毒药高手也几乎无法察觉。断肠草则出自《神雕侠侣》，也是剧毒植物，却与情花相生相克。 花草亦可以救人。天山雪莲的名头，大半得归功于武侠小说。在《书剑恩仇录》中，天山雪莲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实际上雪莲的药用价值并没有小说中描述的那么神奇。 8 美酒珍馐 “落魄江湖载酒行”，酒之于江湖，是不可或缺的。路遇知己，要用酒助兴，割袍断义，要用酒告别；逢人生乐事，可以酒庆祝，遇悲伤消沉，可以酒谴怀。于文人而言，是兴之所至时的挥毫泼墨；之于侠客，却是酣畅淋漓时的挑灯看剑。鲜衣怒马，快意江湖，人世沧桑，山水相逢，尽在一壶浊酒之中。 金庸小说中写到喝酒的场面众多，以《天龙八部》为甚，以萧峰为甚。与段誉初次偶遇，酒逢知己，从此义结金兰；在聚贤庄与群雄绝交，也是举碗痛饮，来者不拒，从此天涯陌路。慷慨豪迈，义薄云天，萧峰无疑是与酒最为相配的大侠。尤记少室山下，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之下，他与众兄弟一起举起皮袋痛饮烈酒，谈笑自若，也只有这等风采气度，才当得起好男儿真英雄。 狂歌痛饮只是喝酒，金庸小说中论酒的场面更加经典，这次的主角是《笑傲江湖》，是令狐冲。他曾得绿竹翁在酒道上悉心指点，曾与江南四友丹青生分享西域美酒，但最让人难忘的，怕是与祖千秋论杯了。 “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而饮，方可见其佳处。”——《笑傲江湖》 扬扬洒洒一篇高论，引经据典，又搭配绝妙，实在精彩。 有人痴迷于美酒，就有人痴迷于美食。金庸的小说中，九指神丐洪七公曾因为贪吃误事自断一根手指，为了一道鸳鸯五珍脍偷偷住在皇宫，为了一只叫花鸡不顾尊严向小辈讨要，第一吃货的名头实至名归。他爱吃，也会吃，对美食的研究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另一个深谙其道并将厨艺研究到炉火纯青的，当属黄蓉。 世间擅厨的女子千万，但也只有黄药师那样的父亲才能教导熏陶出黄蓉这般心思玲珑通透的女孩儿了。她初识郭靖，酒楼点菜时已经彰显见识不凡，为了诱惑洪七公多教几招功夫给郭靖，更是把厨艺发挥到极致。 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射雕英雄传》 一个会做，一个会品，食不厌精，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向来如此。 《天龙八部》中的对江南菜肴也有描述。段誉被鸠摩智挟持到姑苏燕子坞,慕容家的待客之道便是江南口味。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天龙八部》 金庸笔下，似乎只有故乡的美食才能写得这般美好，仅仅是看着文字都觉得赏心悦目了。美食搭配雅意，一蔬一饭也是诗和远方。 9 有情皆孽 金庸笔下的人物性格各异，姿态万千。他深知人性之复杂多面，并不能简单地以是非评判，好人固然各有弱点，坏人也并非一无是处，刻画出的一个个形象才更加有血有肉、丰满真实。 郭靖赤诚忠勇，杨过深情狂放，令狐冲潇洒不羁，萧峰义薄云天，几个正面人物自然都当得起“侠义”二字。而阴险狠毒如欧阳锋、作恶多端如云中鹤，亦有自己的江湖准则，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甚至偶有闪光之处。 这个江湖，是重信守诺的江湖，是至情至性的江湖。 情之一字，囊括万千。胡一刀与苗人凤激战七天七夜，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萧峰与段誉、虚竹三兄弟在天下英雄面前结义，共御强敌，是为朋友情义；赵敏为了张无忌与父兄决裂，临别时一世枭雄的汝阳王也只是一个记挂爱女万般不舍的父亲，是为父女情义；张三丰见张翠山自刎于眼前，一代宗师抱住张无忌失态落泪，是为师徒情义。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之外，尚有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 李莫愁与陆展元曾经相爱，后遭背叛，心爱之人另娶他人，而她从此成魔。很难想象，陆展元冯沅君死后，她竟然挖出尸骨，烧成灰烬，一个洒在东海之滨，一个洒在华山之巅，只为让他们死生不复相见。这恨意让人毛骨悚然。最后一刻焚身烈焰时，她唱的仍是那首“问世间情是何物”的曲子，终究无法释怀，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公孙止与袭千尺一对怨偶，也曾夫妻恩爱，直到互相恨之入骨，时刻想置对方于死地，最终竟是抱在一起摔下悬崖，血肉难分彼此。更匪夷所思的是马大元遗孀马夫人，她处心积虑对萧峰陷害报复，起因居然是自恃美貌而萧峰见她毫不动容，杀心便起。这些恩怨纠缠，辗转轮回，难以解脱。 相比之下，有求不得，有愿不遂，反倒成了一个人的事情。 白马带着李文秀一步步回到中原，她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小昭为了保护众人自请回波斯做圣女，与张无忌告别：“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诸事如意。” 程灵素用口吸出胡斐伤口的毒血，柔情无限地望着胡斐说：“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 风陵渡口初见，便一眼万年。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阿碧等众小儿向慕容复脆拜完毕，说：“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之中。 小师妹歌声止歇，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再说爱别离。 金庸小说中，夏雪宜与温仪，张翠山与殷素素，杨逍与纪晓芙，黄药师与冯蘅，玄慈与叶二娘……相爱而不得不生离死别的爱侣不胜枚举。 萧峰失手打死阿朱，相信是无数人心中的隐痛，一掌落下，塞上牛羊的约定从此成空，世间也再无一个言笑晏晏的阿朱。然而，要说最为惨烈的，还当属丁典与凌霜华。金庸笔下恶贯满盈者并不少，整本小说都充斥着阴谋计算、令人毛骨悚然的，只有一部《连城诀》。丁、凌二人的爱情没有明叙，全是靠狄云所听所看拼凑完整。于是我们看到一双爱人，因赏菊结缘，因丁典手中的连城诀，一个被陷害入狱经年拷打，一个被逼嫁人无奈自毁容颜。这还不是结束，凌霜华死讯传来，丁典抚棺大哭时，又被棺材上剧毒暗算。而狄云完成他的遗愿将两人合葬时，才发现凌霜华是活着被自己的父亲钉进棺材……人心之毒，竟至于斯。再回头听丁典将他们的爱情娓娓道来，不见一丝血泪，却让人凄苦难言。 而那些最终修成正果的爱情呢？ 黄蓉与郭靖少年相识，两小无猜，感情水到渠成，可最终正值壮年便双双战死襄阳；杨过跳崖之后与小龙女重逢，两人携手归隐，江湖从此只留传说，可终究辜负了十六年的韶华；向来痴从此醉，段誉枯井之中终于抱得美人归，可难说多情的世子爱上的究竟是现实中的王语嫣，还是无量洞中神仙姐姐的玉像，据说新新版里金庸也觉不妥又把王语嫣安排给了慕容复；梦姑与梦郎在西夏王宫中再次重逢，银川公主与丑陋小和尚先性后情的爱似乎本末倒置也未必靠谱；偏要勉强的赵敏硬生生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但以张公子纠结摇摆的心性，到底有些意难平。相比之下，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结局看似最完美，既有着琴瑟和鸣的情趣，又有着“千秋万载永为夫妇”的誓言，看来起算得上神仙眷侣，可是无人知晓他对她的心意里，敬重与爱慕孰轻孰重，亦无人知晓小师妹岳灵珊是否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片永远的白月光。 细细盘点下来，竟没有一个称得上圆满。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本就难得圆满。每一对有情人，在开始的开始，大约也只有一个平淡相守的简单愿望，一个三餐饱暖的约定。 王夫人说，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石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 范蠡想，她说她最爱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慢慢地顺水漂流，等我将她夺回来之后，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漂游，这么漂游一辈子。 阿朱说，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 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 杨过道：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 武功第一能如何，一统江湖又如何，终不如红袖添香，泛舟水上，渔樵江渚，秋月春风。 最美不过这样的静好岁月，这样的烟火人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江湖，这世间却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金庸。 借用《神雕侠侣》中的一句话：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先生之风，天涯不忘；江湖路远，纸短情长。 梨花院落喜欢 赞赏 人赞赏 |
